中国古代熏香中的“隔火片”:文房之秘 藏于微末

发布日期:2024-10-21    作者:kaiyun欧洲杯app

  人类对香味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。从埃及、两河流域到印度、中国,几乎所有古代文明都以香料作为祭祀的材料,焚烧香料产生的烟雾缥缈升入高天,将人的意志与遥远的“天意”联结起来。香料所产生的令人愉悦的气味,被认为一样能愉神。

  古代中国的熏香以祭祀为源头,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,熏香成为一种介于世俗享受与祭祀之间的习惯,半在天上,半在人间。一方面,焚香依然是祭祀的重要形态,它被纳入“礼制”,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仪式规范的一部分;另一方面,贵族们在生活中也广泛使用香料。汉代贵族使用一种镂空山形盖的熏炉(后世称为“博山炉”),香料燃烧产生的烟雾从镂孔中透出,熏炉模拟了海中仙山云雾缭绕的姿态。山代表永恒与“长生”的渴望,而焚香产生的烟雾与气味,则一半是“仪式”,一半是“爱好”。

  在贵族竞夸豪富,以奢侈为风尚的魏晋时期,古典香事变得更重视世俗功能性。在室内生活场景中,过多的烟雾始终令人厌烦,对于体质较弱的人来说,大量吸入有害化学气体也影响健康,于是“隔火熏香”诞生了。人们在香炉中铺满香灰,将烧热的炭埋入香灰中,再在香灰表面放置一个承载香料的“隔火片”——香料在“隔火片”上加热,称为“爇”。这样的熏香方式也叫“非烟香法”,它作为生活用香优点极多。一则通过隔火加热,香料的受热温度降低(大约在80至210摄氏度之间),贵重的域外香料如沉香、檀香、龙脑等能够正常的使用得更久,这使熏香更具有经济性。二则直接焚烧产生的烟雾几乎消失,室内只留下氤氲香气,熏香于是变得更清洁和风雅。再者,有许多香料在中低温区还有草木、花果的清香,直接点燃后只剩下燃木的味道,隔火熏香实际上也拓展了香料的选材范围,丰富了传统香事的内涵。

  魏晋以后,“隔火熏香”一直是中国传统香事的主流,即使到了明代,更简便的线香开始流行,它的主流地位也一直维持到清中期,可谓生命力长久,这与它的诸多优点是分不开的。

  “隔火片”在唐宋以后成为熏香必备的器具之一,正如高濂在《遵生八笺·燕闲清赏笺》中总结的:“烧香取味,不在取烟。香烟若烈,则香味漫然,顷刻而灭。取味则味幽,香馥可久不散,须用隔火。”实际上,隔火片本身也是有讲究的,若太薄,或者导热性太好,则放置其上的香丸或香粉消耗过快,有时候还容易烧焦;但若太厚,或者导热性太差,香丸就无法加热到预期的温度,不但做不到“满室幽香”,文人士大夫精心调制的“和合香”也无法散发出它应有的繁复香味,这对沉醉于焚香的文人雅士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。

  所以熏香之道,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反复钻研琢磨,沉迷香事的文人士大夫们就像今天的“装备党”一样,将熏香的全流程拆开揉碎,用心研究每一个细节。除了香料的来源和配比以外,他们反复实验炮制方法。火炭的选择、香灰的选择、香炉的选择等一切“周边装备”都可能会影响熏香的效果,隔火片自然也不例外。

  电视剧《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》中有个情节,女主角盛明兰和诸姐妹一起学习香道仪轨时,有一个姐妹粗枝大叶,忘了放上隔片,直接将沉香放到了炭火上,烧出好大烟气。有人嘲笑她:“你该不会是忘了放隔炭火的银片吧?”这里的银片,就是唐宋时期最常见的隔火片之一。杨万里的《烧香七言》诗开篇就说:“琢瓷作鼎碧于水,削银为叶轻如纸。不文不武火力匀,闭阁下帘风不起。”这诗中要素很多,宋代香席上最常见的香具是青瓷质地、古典形制(鼎、鬲、簋等样式)的炉子,杨万里用“琢瓷作鼎”四字概括了;而熏香的环境,则是用“不文不武”的均匀加温方式在“闭阁下帘”的封闭环境中熏爇,自宋以后,这就是中国文人熏香的基本情况。隔火片经常做成薄银叶的形式,在美观的同时强调了它的导热属性,这也是唐宋时候对隔火片的普遍理解。

  另一种常见的隔火片材质是云母,宋人陈渊的《又题山寺二首》中写道:“云母烧香不见烟,夜深斋阁闭龙涎。”诗中场景和杨万里诗中是一样的,深阁闭户,非烟香法。云母的导热性能不如银,明清以后,人们逐渐意识到了隔火熏香的要诀之一就在于“不宜过热”,所以云母比银叶用得更多,日本香道中许多流派以云母隔片为标准配置,这也是继承自明清的习惯。

  明清时期,书斋里的文人在文房“四般雅事”(焚香、挂画、听琴、点茶)上玩儿出了各种不同的花样,穷究各种细节。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里谈了他对隔火片的看法,认为传统上用来制作隔火片的银片、铜钱、明瓦(一种蚌壳打磨的薄片)都不是隔火的上佳之选,他说:“有以银钱明瓦片为之者,俱俗,不佳,且热甚,不能隔火。”高濂嫌弃银、钱、明瓦俗气,而且隔热能力也不行,那么在他看来,什么材料合适呢?答案是:“惟用玉片为美,亦不及京师烧破沙锅底,用以磨片,厚半分,隔火焚香,妙绝。”玉片不必说,玉在中国文化中本就是美德的象征,所谓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,焚香用玉隔片,在文化阐释上是说得通的。高濂推崇的另一种材料,也很有意思,砂锅底磨到半分厚,既能导热,又不至于传热太快,能够维持合香在设定的发香温度,不至于破坏古典合香所设定的香氛主题。

  隔火用砂片,在当时应该是文人的一种共识。明末江南著名收藏家文震亨(文徵明曾孙)也在《长物志》中写道:“隔火,砂片第一,定片次之,玉又次之。金银不可用,以火浣布如钱大者,银镶四围,供用尤妙。”文震亨的看法其实和高濂大抵相同,只是他在砂片和玉之间,加入了另一种“风雅”的隔火片材料——定窑瓷片。

  定瓷是旧物,凝结了岁月尘埃,且承两宋之风雅,不似金银之俗。同时它的隔热性能也恰到好处,与砂锅片相若,是很适合的隔火材料。文震亨还提到的另一种隔火片,是火浣布包银,火浣布是石棉,耐火耐热,但不够“富贵”,银镶嵌四周不但提升了隔火片的审美品位,应该也增加了整体导热性,才使得它在隔火熏香时“供用尤妙”。

  整体而言,隔火片在传统香事中的作用并不算特别突出,控制发香温度,其实是靠炭的种类和埋灰深度。

  文震亨和高濂等地方文人,他们的追求代表了一种文人雅趣,他们以熟谙文房雅事为荣,关注到了香事中几乎每一个细枝末节。

  江南文人在熏香实践中,形成了某种“大数据”,他们不断地尝试不一样的隔火片,从中品评出那些“尤供妙用”的。没人明白他们究竟是试过多少种隔火片,才能发现“京师烧破砂锅底”磨薄,这样奇葩冷门的材质。

  但这个总结是有道理的,砂锅烧破,意味着长期承热,在透气与耐热之间到达了某种平衡;而磨薄,意味着最适合熏香需要的厚度,而且磨掉的部分可能含有经常使用所浸的食物杂味。不是真研究到深处,是不会有这样的选择的。

  这些文人在表达意见的时候,往往特意追求孤芳自赏的小众情怀。金银、云母这样大规模流行的东西,是不太入他们法眼的。香事爱好者可以借鉴他们的思路,但也要辨析他们的话语。他们的话未必是真理,比如他们说金银俗而不可用,并不全是科学事实,但却是符合当时文化语境的一种解读。

  那些沉浸在文房雅事之中的文人,本身未必如黄庭坚、丁谓一样生香不可自拔,他们往往是因为种种原因仕途不顺,选择寄情于雅道,焚香、抚琴、挂画、点茶,成为他们精神上的避风港。

  文人香的特质就是“清远”。当文人在氤氲烟气中用合香模拟山林意境的时候,他们追求一种“清远”的境界,其中的“远”字,既是山林之远,也是江湖之远,都是与“庙堂之高”相对的情境。(袁晶 马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