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一代丧葬人:经历过死亡的人后悔没有早遇见他们
发布日期:2024-10-26 作者:kaiyun全站app登录官网一位大提琴家转行进入殡葬行业,学会面对死亡,这是日本电影《入殓师》讲述的故事,也是很多人了解这一行业的开始。
在死亡来临之际,如何从容、完善地送别逝者?也许是任何一个人都将面临的人生课题。对很多人来说,“殡葬”是一个陌生、陈旧甚至神秘的行业。暴利、混乱、坐地起价曾经是围绕这一行业的刻板印象。怎么样才可以不留遗憾地告别?慢慢的变多青年从业者,开始搅动这一池潭水。
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,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妆容,指尖是彩色的美甲,戴着蝴蝶图案的项链,出现在拍立得里的小林,和殡葬行业的刻板想象截然不同。这个27岁的女生曾经在互联网公司工作过,也曾沉浸在充斥着JK制服、汉服、手办和“谷子”(意为周边)的潮流圈里。用一句话来概括小林的职业选择,是从“二次元”来到了殡葬业。
选择转行,小林一种原因是想告别原先“为爱发电”带来的职业茫然状态,另一方面,则是因为她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先后送走了三位至亲。作为亲历者,小林觉得这三场葬礼都十分令人失望,其中尤以姑姑的葬礼让她最为耿耿于怀。
姑姑因为胃癌去世。饱受病痛折磨的她离开时骨瘦如柴,整个脸颊都深深凹陷,经过化妆整仪,好不容易才还原了生前的仪容。但在遗体告别仪式现场,负责“一条龙”服务的殡葬人“啪”地把家人叠好的金元宝倒进了棺木,锡箔制的元宝重重地砸在姑姑的脸上。姑姑的儿子、小林的堂哥当场跳了起来,大声质问对方在干什么。
“他就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,爱做不做,不做拉倒。”直到今天,再次提及这一回答,小林仍然十分愤怒。她不明白,为什么这些殡葬从业者,他们每日要面对死亡与死者的家属,但似乎心中根本就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?这一场景在她的脑中一遍遍回放,也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此次想象,将来有一天,如果自己离开人间,是否也会被如此对待?没过多久,她决定自己亲身去看看:这个行业为何会乱成这样?有没有人在做不一样的事?
在找工作App上,小林找到了唯一一家正在招聘的殡葬公司摆渡人。小林觉得此公司“蛮奇葩”,哪个老板一上来就劝退面试者?但是摆渡人的老板再三问小林:是否对工作强度有认知?家里人支不支持?能不能接受跟你身边的人交际圈完全错开?他提醒小林,如果不能接受以上问题中的任何一点,都不要进入这个行业。
小林切身体会到老板百般“劝退”的苦心,源自母亲的反应。一时心大,小林的简历没有及时收好,被妈妈发现了。“我妈叫了我的大名,然后问我说,你为何需要投一家这样的公司?”虽然解释了自己的初衷和理由,但是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和她说话,也不再向亲朋好友提起小林,“但以前她是很爱炫耀我的一个人。”
同事嘉音的情况与小林正相反,父母在得知嘉音面试了一家殡葬公司后,只问了一个问题:此公司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?嘉音说她觉得是好事,父母就说那你去做吧。
但嘉音自己却犹豫了一段时间。当时站在公司上海一个办公点的街对面,嘉音的脚步踟蹰起来。去还是不去?她害怕看到一个阴暗的、布满香烛和灰尘的场景。后来,她把心一横,“来都来了”。
跨进店面,眼前的景象和嘉音预想的完全不同。整个店面虽然不大,但是干净、亮堂,挂着时髦的寿衣。入职之后,嘉音常常遇到误以为这是成衣店的上海阿姨,她们成群结队、有说有笑地进来,摸着衣服讨论质地,直到“真相大白”,才立刻匆忙离开。也有阿姨不以为意:“哦,这是寿衣啊,还蛮好看的,蛮新潮。”
但这样的乐趣是很少的。大部分时候,小林和嘉音面对的是极致的悲伤和深重的遗憾。有的同事专业、利落,但其实就是个“哭包”,上一秒她还在和家属交代需要注意的几点,一转身就开始涕泗横流,哭得口罩里全是鼻涕和眼泪。
也有令人气愤的现场。血缘并不与责任和关怀划等号,但是殡仪馆规定,需要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签字,才能推进流程。这其中的错位和忿忿,难免为葬礼现场带来压抑的气压,有时甚至会连带着争吵和推搡。但在始料不及的骚乱过后,嘉音和小林也承认,这是一个阅尽生命百态的行业,做久了,能看到很多故事,这也是吸引年轻人入行的理由之一。
米色的骨灰盒有着柔和的曲线,像花苞也像襁褓。设计师小火花设计出一款和传统形态截然不同的骨灰盒,获得了设计红点奖。“离开的时候,我们好像又回到婴儿大小,被别人温柔地拥入怀中。”
小火花在少女时期目睹过两位女性的丧礼,她们年轻、美丽、富有个性。但葬礼办得简单粗暴,跟她们生前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。遗憾在她心中生根,她一直在思考,如何让死亡之后的部分变得不那么残酷。
“很神奇的是,似乎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会有葬礼,而且居然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统一维持,但是很多人又觉得葬礼不吉利,不愿意提起。”小火花想要探寻,除了“不吉利”,葬礼的另一部分是什么?这一仪式人性的意义在哪里?
她因此去往国外深造,专攻殡葬美学设计。在日本,她寻找了到了这样一些问题的一部分答案。
大四那一年,小火花到日本青叶交换了一段时间,前往一个海滨墓地参观。美,是她当下的第一感受。那是一片巨大的、干净的草坪,被蓝色的海浪与绿色的森林环绕着。去世的孩子的墓碑上,刻着一只小小熊。老人的墓碑也没有想象中古朴,上面常常会刻一些与扫墓者互动的话。小火花看到,有一块墓碑上刻着中国的古语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身处异国他乡,这种联结让她感到温暖。
还有人把自己的墓碑设计成信箱,来探望的人可以写信投入,当逝者的家人再来扫墓的时候,就会看到有谁来看望过自己的家人。看到这样的设计,小火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。“原来墓地不只是一个悲伤的地方,它其实还是一个能再一次展现个性和人性的地方。”
和国内墓地大多在市郊不同,日本的墓地可能在市中心,也可能在居民住宅区附近,在小火花曾经住过的居所,有一个墓地甚至是和幼儿园连在一起的。除了位置,日本的民众也把扫墓融入日常。不仅在一些特别的节点,在平时,人们也会经常前往墓地。这种对死亡的不避讳、平常心,一部分源于日本地狭人稠、自然灾害频发的地理环境,一部分则是文化传统和民族个性的一部分。
在图书馆,小火花曾看到过类似“死亡说明书”的小册子。那是一个可爱的绘本,讲述一个人如何安排殡葬仪式。册子里会列出要准备的物品、考虑的步骤、联系的公司名称。
很多日本电影都围绕死亡展开。2008年的电影《入殓师》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。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位大提琴家学会告别的故事。对很多观众来说,这也是他们窥探入殓师这一行业的开始。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里,无论是《步履不停》还是《海街日记》,扫墓都为共同生活的亲属提供了了解和沟通的契机。
电影源自生活,日本社会的现实则折射在丧葬的设计里。小火花曾见过一处专为孤寡亡者修建的墓地。它坐落在一个寺庙之中,书本一般大小的墓地,价格并不昂贵。当地的僧人会负责打扫,因而并不是特别需要扫墓,也为孤寡老人身故后帮忙打理后事的朋友减轻了负担。
小火花的毕业设计是一款为宠物打造的骨灰盒。没有传统骨灰盒暗沉的印象,小火花选用了温暖明亮的白、灰、粉色调,圆润的外形看起来像小猫蜷起来的样子。
让小火花意想不到的是,这款宠物骨灰盒在社会化媒体上引发了激烈的反响。有些人甚至表示,如果以后自己去世,希望也能拥有这么可爱的骨灰盒,而不是“丑丑的盒子”。但更多曾经经历过与宠物生死分别的人,在这款骨灰盒里触碰到了自己美好的回忆:“看了这个作品,瞬间想起主子蜷成一圈睡觉的样子。”
一款宠物骨灰盒,能引发如此多共鸣,与宠物经济的持续爆发密不可分。宠物市场从2019年开始升温,热度一直不减。根据QuestMobile多个方面数据显示,截止到2023年8月,全网宠物兴趣人群达到3.23亿。
2022年6月,恩宠堂宣布完成1500万A轮融资,是首个完成公开融资的宠物殡葬服务品牌。以这一融资事件为标志,宠物殡葬成为了备受瞩目的新赛道,也代表着宠物经济这一覆盖了食品、服饰、医疗等多品类的市场,有了闭环的终点。
“95后”英豪在大学里学习的是工业设计专业。大学毕业后,他做过产品工业设计,打工的日常曾让他一度陷入迷茫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看到一篇关于宠物殡葬师的报道。报道里,一只金毛被主人从车里抱下,站在告别式的床边,主人的眼里含着泪光。英豪感觉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职业,没过多久就辞了职。
英豪去过很多宠物告别空间,宠物灵堂基本都用塑料绿叶和一串一串的塑料花搭建,又假又丑的环境甚至让跟他同去的朋友笑出了声。作为一名“猫奴”,英豪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小猫在将来离开后要在这样“丑陋”的地方举行葬礼。原本想要逃离的本专业,成为了创业的基石。在创办北京彩虹星球宠物生命纪念馆时,英豪在实体装修上用了很大心思。他希望用有格调的环境、温馨的软装,让告别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冰冷和流水化。
父亲离世的时候,他挑来挑去,没找到比较合适的骨灰盒。要么选用的木材不好,要么设计跟不上时代。丧葬仪式也让人失望,充斥其中的是让生者突生恐惧的内容,而且也看不到个性何在。
这次切身之痛让他意识到,丧葬行业整体的审美和服务已经落后于时代了。作为一名设计师、一名曾经创立过家具品牌梵几的创业人,他反问自己,既然有能力,为啥不去尝试着改变呢?
于是,归丛诞生了。 “归”意为归处,“丛”是高古奇认为很有画面感的字,像是一片草地,也像他想象中灵魂的聚集地。这一个名字里寄托了他对于这一丧葬品牌的愿景:生命是一场旅行,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等候下一场旅程。基于这一理念,高古奇用希望无论是灵龛还是骨灰盒,它们的造型、质地和颜色能容与当代家庭的室内环境融合。即便亲人已经逝去,在想念他们的时候,也能够在家中的某个角落,和离开的亲人说说心里话。
高古奇的想象在后来很多次订制中获得了回应。导演陈可辛的父亲去世后,家人选择的是归丛的第一款产品,一款玉石为材质的灵罐。漂洋过海抵达泰国,这个白色的灵罐恰好融入一面黑白老照片组成的纪念墙。也有委托人骄傲地提起,因为高古奇的设计,自己的父亲成为殡仪馆“最靓的仔”。
在决定创立一个丧葬品牌之前,高古奇曾经犹豫过一段时间。朋友们都跑来问他,怎么就想到做这个了?不害怕吗?他思前想后,还是想做那个打破规则的人。个性化的、温暖的丧葬仪式和出色的产品,也许是消除恐惧的第一步,也是打破这个保守封闭的古老行业的第一步。
与其他行业相比,殡葬服务有巨大的特殊性:一旦体验,就可能是面临丧亲之痛,但倘若没有亲身经历过,很少有人主动去了解这个行业。这让这一行业内外充满了巨大的信息差,也让使用者在很多时候要被迫接受不完美的产品和缺乏品质的服务。
经历,是殡葬行业从业者的原生动力,也是普通人靠近这个行业的基本——不论是想要入行的人,还是想寻求帮助的人。在组建团队的过程中,英豪对加入者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要求是:正在养或至少养过宠物。“没有经历过的话,不太可能理解失宠家庭的感受。”
虽然自己是宠物殡葬从业者,但英豪觉得,如果未来小猫离开,自己应该会在家里与它告别。小猫熟悉家里的环境,又有着家人的陪伴和爱吃的食物,远比送到陌生的宠物纪念馆要温馨。在家送别自己的宠物,接受死亡,这是他和彩虹星球品牌想传递的观念。在这个意义上,门店的存在,不仅是服务的一部分,也是向公众传递理念的重要一环。
英豪说,在自己刚入行的时候,曾经遇到过一位北京的老人。因为老伴去世,翻看老伴的日记时,他才意识到,两年前离开的小猫在老伴心中的分量,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重。因此这位老人决定找到小猫、重新火化,让它能够和老伴合葬。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,英豪的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:老人孤身一人,坐在卧室的床上,阳光静静打在他身上,他在做一件艰难的事——他要为两位最重要的家人,重新安排葬礼。
入行三年多来,偏见和误解,是小林工作的常态。有一次,接到委托人的电话,小林和生命策划师第一时间赶到,却被委托人拦在家门外。“我要你帮我办事,但是我不要你进我的家门,因为我觉得你晦气。”这种温差极大的态度十分常见,更别提还有人说他们是“赚死人钱”和“吃人血馒头”的。
但更多时候,让她感到无奈的不仅是个体的态度,还有从业的大环境。对以路边香烛店为主的个体店铺而言,“打包价”是传统“一条龙”的收费常态。这一服务模式往往也与批量化、价格水分大乃至坐地起价挂钩。而在一则上过热搜的视频中,一位“一条龙”的从业者,向观众讲解殡葬的流程。在他的叙述里,殡仪馆的火化炉分“高低档”,骨灰盒、寿衣等物品都是流水线生产。
“叙述者轻描淡写,好像很清醒地把生死大事讲得流水化、商品化,让大众觉得殡葬就是这么一回事,所有的情感、仪式,都是毫无意义的,都可以被数字化。”而“高档炉”和“低档炉”的区别,在去年年底引发过网络热议。作为一名从业者,小林认为,火化炉的“高低档”,既不准确,也没有顾及亲属的感情。这种完全商品化的称呼被普遍的使用,更证明了这一行业有待进步。
小林说,入行之后她也面试过很多人。“很多人上来就说,我听说你们这儿的工资收入很高,或者觉得干这行会比较清闲,想来混口饭吃。”小林说,在上海,从事殡葬行当获得的不过是一份和市价持平的打工收入,但要比寻常工作更多的责任心。小林时常觉得,这份日日与死亡交手的工作,像是一面“照妖镜”。“那些心思不纯的、没有责任心的人,要不不会来,要不也根本干不久。”不仅因为工作的压力和强度,还因为死亡及随之而来的的沉痛,并非任何一个人都能很好地接纳、帮助和治愈。
闻说死亡,是一阵唏嘘。围观死亡,是一声叹息。经历死亡,是一次观念的重塑。
在小林经手的委托中,最让她痛心的是年轻孩子去世的现场。“父母的绝望感扑面而来,和老人家离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”。
她接手的一个案例中,一个7岁的小朋友在离开前写了就一封信给爸爸和妈妈。在信里他说,很感谢爸爸和妈妈,也很对不起。如果他的病能够治好,他想在宁波给爸爸和妈妈买一套房子,让他们住得更好,自己也能跟他们一起生活下去、玩下去。
孩子的身躯静静躺在小小的棺木里,圆鼓鼓的脸上似乎还有鲜活的气息。似乎只是安详睡去的可爱脸庞、过于懂事的话语,为孩子的离去徒增了感伤。小林没选常规的告别音乐。她用飞机、汽车的彩色贴纸装饰棺木,又特意买来蛋仔派对的卡片。现场的背景音乐,是小朋友自己唱的一段儿歌。小林说,虽然已经离开,但每一个离开的生命,都值得拥有“完美”的告别。“对于每一个逝者来说,我们可能是陌生人,但是他带着很多的爱和祝福离开了这样一个世界。”
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,小林的妈妈没办法理解,她为何需要选这样一个行业。但去年夏天,小林的外婆去世了。妈妈想来想去,还是找到了她,提出让她们公司来办外婆的葬礼。
仿佛是一个上海版的《入殓师》故事,小林经历了和电影中男主角大悟类似的故事。在为外婆圆满地办完葬礼之后,妈妈和其他家人对小林的选择彻底改观。“她现在很骄傲,我在做这样的一份工作。”
作为创业者和设计师,高古奇对新的产品有很多设想,但在内心深处,他希望自己的设计只是一种启迪。在一篇关于他的访谈文章下,有一位网友留言:“我不需要骨灰盒,我就要一个奶粉罐就行了。”留言的点赞量特别高,高古奇感觉到很高兴,因为这就是他所期待的“死亡精神”:当人们不畏惧死亡,才能想象死亡之后的种种可能,继而更从容地应对。
小时候,父亲总带着高古奇去墓园四处闲逛,还拍了很多照片。照片带回家,母亲常常生气。但对高古奇来说,在还不清楚明白死亡是什么的年纪,他就感受到了父亲的“死亡精神”。二十年前,父亲就向他讲了自己的遗愿,自己离开后不要说明骨灰盒,直接将骨灰洒向群山就好。
在有了女儿、成为父亲之后,高古奇偶尔会不自觉想象,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女儿而去怎么办?但他从不避讳和女儿谈论死亡。高古奇的母亲去世以后,女儿常常问他,奶奶到哪儿去了?他回答,奶奶变成天使飞到天上了。女儿说,自己也想飞到天上去。他笑了,赶紧告诉女儿,现在还不能去呢。
很多时候,高古奇都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现代年轻人的分裂状态。社会化媒体上,很多人都在发送着“想死”的段子和表情包,“死”似乎是一个轻飘飘的状态。然而一旦回归现实,“死”又变得神秘、深沉、不可言说。
也许是因为父亲在很多年前传递给他的松弛感,作为丧葬行业内的“鲶鱼”,高古奇对这个复杂当下里古老行业的的未来仍就保持乐观。
“至少我们敢于说‘死’这个字了,不是么,比连提都不敢提的过去,还是好多了吧。”